（一）首部

1.判决书字号
一审判决书：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2007）海民初字第11203号民事判决书。
二审判决书：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2008）一中民终字第11210号民事判决书。

2.案由：名誉权纠纷。

3.诉讼双方
原告（被上诉人）：董某，男，汉族，清华大学学生，住北京市海淀区。
委托代理人：陈岳琴，北京陈岳琴律师事务所律师。
委托代理人：任超，北京陈岳琴律师事务所律师助理。
被告（上诉人）：《青年时报》社，住所地：浙江省杭州市下城区中河北路73-77号。
法定代表人：章某，社长。
委托代理人：王惠林、童松青，浙江五联律师事务所律师。

4.审级：二审。

5.审判机关和审判组织
一审法院：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
合议庭组成人员：审判长：聂冉；人民陪审员：刘良喜、徐群。
二审法院：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合议庭组成人员：审判长：胡沛；审判员：张兰珠、薛卉。

6.审结时间
一审审结时间：2008年1月9日。
二审审结时间：2008年10月20日。

（二）一审诉辩主张

1.原告诉称
2005年2月5日上午，我家和马某家因修房纠纷引发故意伤害案件，当时我在现场，但并未参与打人。《青年时报》社记者毛某、金某于2005年2月17日、18日连写两篇报道，题为“谁挡我建房我叫谁死、清华博士卷入缙云山村命案”和“在乡村权力场中迷失的清华博士卷入命案背后”。该报道有多处不实之处。这些报道严重扭曲事实，通篇捏造，故意丑化我的形象，误导了中国的百姓。并且在未经仔细调查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就请所谓专家对我的人品进行贬损性评价，并在2月18日该报社的报纸上发表，进一步伤害了原告的人格尊严和合法权益。之后在一些网站发表了这些文章。我认为《青年时报》社的报道歪曲事实，进行不实报道，侵害了我的名誉权，故诉至法院。诉讼请求如下：（1）判令《青年时报》社在其报纸及网站（www.qnsb.com）上立即停止发表该两篇文章。（2）判令《青年时报》社立即在其主办的《青年时报》原来刊登侵权文章的相同版面上两次刊登声明，向我赔礼道歉，消除影响，恢复名誉。（3）判令《青年时报》社在相应转载过其文章的所有媒体上，原来转载该文章的相同版面上刊登声明，向我赔礼道歉，消除影响，恢复名誉。（4）判令《青年时报》社赔偿我精神抚慰金10万元，经济损失84524元，包括交通费3427元、住宿费338元、伙食费282元、律师费及律师办案费共计40500元，公证费3000元，资料复印费240元，学业被延期而发生的误学损失36097元，通讯邮寄费640元。

2.被告辩称
我单位的报道无误，董某系因自己的行为被刑事拘留，我单位的报道内容与公安机关在刑侦过程中进行的调查一致，董某在刑事拘留期间有过供述，其有过动手行为，其自己供述有语言激化矛盾行为。另外，本案已过诉讼时效，其应于2007年2月19日前起诉，但本案是4月3日起诉的，且无法定中断理由，因此，本案已超过诉讼时效。另外，董某主张的经济赔偿无法律依据。www.qnsb.com是我单位网站。不同意董某的诉讼请求。

（三）一审事实和证据
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经审理查明：2004年春，董某之母马某2未经有关部门批准，擅自在新建镇山岭下村一墙之隔的马某1屋前拆建升高自家的旧屋，遭到马某1的反对而停工。2005年2月5日上午，马某2与其儿子郑某、郑某1、郑某2、董某等家人经过商议，并叫来多人再次建房，马某1发现后手持钢钎欲撬马某2的房屋墙基，郑某见状上前与马某1争夺钢钎并发生扭打，马某2见状也上前与马某1扭打，董某、郑某1、郑某2分别赶往现场，并喊叫谁撬打谁，同时也与马某1等人发生扭打。马某1之女马某上前抓董某，被董某甩倒在地上，接着两人又扭打在一起，后被村民劝开。马某1与马某2扭打时，造成马某2头部轻伤并倒地。郑某见母亲被打，从地上捡起一根椽木，朝马某1头部猛击一下，致马某1颅骨骨折、脑挫伤、颅内出血，既发颅内循环障碍，经抢救无效于2月8日死亡。2月5日，缙云县公安局刑侦队叫董某家四兄弟去做笔录，随即被刑事拘留。3月8日，缙云县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董某和郑某。4月1日，缙云县公安局以故意伤害罪向缙云县人民检察院起诉董某及郑某。9月15日，丽水市人民检察院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同日，丽水市人民检察院对郑某提起公诉。12月6日，郑某犯故意伤害罪，被丽水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马某3、马某4、马某经济损失29万元，由附带民事诉讼被告人马某2、董某承担连带赔偿责任，郑某、董某、马某2提出上诉。2006年2月7日，丽水市人民检察院作出解除董某取保候审决定书。2007年2月6日，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3月5日，丽水市人民检察院对董某作出不起诉决定书，认为：董某参与其家庭违章建房，并参与扭打，但并未直接伤害致被害人死亡，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不认为是犯罪。
董某向法院提交判决书、录音等证据，以证明报道失实，其提交其他媒体登载文章的公证书，以证明侵权后果情况，其提交误学证明、损失票据等证据，以证明其受到的损失情况。《青年时报》社提交公安局询问笔录等证据，以证明其报道属实。经查，董某为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
另查明，董某于2007年2月14日向浙江省绍兴市中级人民法院寄送起诉《青年时报》社、毛某、金某名誉权案的起诉书，浙江省绍兴市中级人民法院于2月26日向董某发出通知书，通知董某起诉依据不足，将起诉材料退回。经查，《青年时报》面向全国发行，《青年时报》社的网站地址为www.qnsb.com。《青年时报》社于答辩期内对本案管辖权提出异议，本院于2007年6月8日作出裁定，驳回《青年时报》社对本案管辖权提出的异议，《青年时报》社不服提出上诉，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于9月3日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裁定。
上述事实有下列证据证明：
1.双方当事人陈述；
2.判决书、裁定书；
3.询问笔录；
4.决定书、通知书、拘留证、公证书、录音；
5.报纸、证明、损失票据等。

（四）一审判案理由
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经审理认为：公民享有名誉权，公民的人格尊严受法律保护，禁止用侮辱、诽谤等方式损害公民的名誉。文章的基本内容失实，使他人名誉受到损害的，应认定为侵害他人名誉权。如果内容基本真实，没有侮辱他人人格的内容，不应认定侵害他人名誉权，或者，内容基本属实，但有侮辱他人人格的内容，使他人名誉受到损害的，应认定为侵害他人名誉权。本案争议焦点在于两篇文章报道内容是否属实，是否侵犯了董某的名誉权。本院对两篇文章予以逐一分析。
对于第一文。第一个小标题为“博士杀人缘于邻里纠纷”，其中第一段内容为：“马某1因为阻拦董家建墙，被董家四兄弟打死，而根据目击村民们的说法，直接导致马某1死亡的原因，是在清华大学读行政管理学博士的董家小儿子董某，用压瓦的椽木砸在马某1头上。”该段内容传达给读者的含义系董某导致马某1死亡。第二个小标题为“武力解决早有预谋”，其中第六段内容为：“戴着眼镜看上去文文静静的董某打起人来很凶，铁青着脸，用拳头砸马某1”，另一位村民回忆道，马某1当时就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了，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后脑又挨了一木棍，砸下这一棍的正是董某。该段内容传达给读者的含义是董某参与殴打马某1，并在马某1后脑砸下一棍。第三个小标题为“谁挡我建房我叫谁死”，在之下8个自然段的内容中，有如下表述：“村民口里的董家，是一伙长期在村里横行霸道的宗族势力”、“村民们说，董某在打倒马某1后，仍若无其事地命令工人们继续建房，并放话‘谁挡我建房就搞死谁’”，该段内容传达给读者的含义是董家在村里长期横行霸道，董某打倒马某1，并称“谁挡我建房就搞死谁”。
综上，通过对第一文的阅读，读者会认为，董某参与殴打马某1，并最终导致马某1死亡。本院认为，事发日期为2005年2月5日，该文登载日期为同年的2月17日，此时，该案正在司法机关侦查期间，对于是否因董某的行为导致马某1死亡尚处于未知状态，且根据2007年3月5日，丽水市人民检察院对董某作出的不起诉决定书可知：董某参与其家庭违章建房，并参与扭打，但并未直接伤害致被害人马某1死亡，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不认为是犯罪。本院认为，《青年时报》社在案件并无定论的情况下，通过采访撰写该文，使一般读者认为董某导致马某1死亡，而此时董某仅被司法机关立案侦查，因此，该文报道的内容与事实不符，使董某的社会评价降低，该文内容侵犯了董某的名誉权，《青年时报》社应对此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对于第二文。第一个小标题为“传言折射权力梦想”，在之下8个自然段中有如下内容：“董某将来念完书要回家做县长的……而董某则心安理得地在谣言中迎着村民畏惧的目光出出入入”、“……而事后董某则当着杨某的面阴阳怪气地说‘等我当了县长用轿子抬你们过来坐坐’”、“村里流传一种说法：董某读行政管理专业就是为了做官，让自己和家里人扬眉吐气”，该段内容传达给读者的含义是董某读书是为了当官。第二个至第四个小标题分别为“自小沉默寡言”、“聪慧少年崭露头角”、“清华大学的优秀团干部”，主要记述了董某的成长过程。第五个小标题为“不懂做人的基本道理”，在之下6个自然段中有如下内容：“……接受了捐助的董某，去了大学近五个月也没给周某及其他捐助者去过一个电话”、“‘至少不是很懂事吧，不懂做人的基本道理，哪怕到了大学后来电话报个平安’，周某说”，该段内容表达的意思是董某接受捐助后不与捐助者联系，不懂做人的基本道理。第六个小标题为“伤痛的不仅是马家”，该段主要表述了董某母亲的态度。该文后附有两则专家点评，题目分别为“受宗族势力的影响比较大”、“对人际关系敏感”。
综上，第二文的副标题为“董某卷入山村命案的背后”，与第一文副标题“清华博士卷入缙云山村命案”相比，第二文应为第一文的后续报道。通过对第二文的阅读，读者会认为，董某读书的目的是做官，读者可以了解董某的成长经历和性格特点，并有人评论董某为“不懂做人的基本道理”，“不具备一个社会公民最起码的道德修养规范”。本院认为，该文系建立在第一文基础上的后续报道，旨在通过对董某成长经历、性格特点的剖析，引起读者对于董某迷失于乡村权力场、卷入山村命案的讨论。根据以上分析，第一文报道内容失实，因此，第二文报道引发讨论思考的前提即不存在，此外，《青年时报》社亦未就第二文报道内容属实提供充分证据。本院认为，第二文会让一般读者认为董某不懂做人的道理、缺乏最起码的道德修养，会使董某的社会评价降低，因此，第二文侵犯了董某的名誉权，《青年时报》社应对此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综上所述，对于董某要求停止侵权、赔礼道歉、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的诉讼请求予以支持，具体形式、范围及数额由本院根据侵权人的过错程度、侵权后果等因素予以综合判定。对于董某主张的交通费、住宿费、伙食费、公证费、复印费、通讯邮寄费均系因诉讼产生，应由《青年时报》社承担，具体数额由本院根据董某出具的证据情况予以综合判定。对于律师费及律师办案费的主张因无相应法律依据，本院不予支持。对于误学损失，本院认为董某2005年期间无法在校正常学习系因被司法机关采取强制措施，2006年被解除取保候审后才回到北京，因此，本院对董某的该项主张不予支持。
另，对于《青年时报》社提出的诉讼时效问题，本院认为，2005年9月15日，丽水市人民检察院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在此之前董某在看守所被关押，取保候审后，董某才知道《青年时报》社登载两篇文章的事实，董某曾于2007年2月14日向浙江省绍兴市中级人民法院寄送起诉书，因管辖存在问题，被该院退回。董某于2007年4月3日向本院提起诉讼，因此董某起诉未超过2年的诉讼时效，本院对于《青年时报》社提出的董某起诉超过诉讼时效的主张不予采信。

（五）一审定案结论
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一条、第一百二十条，《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六十四条之规定，作出如下判决：
1.《青年时报》社于判决生效之日立即停止在《青年时报》及其所有的网站www.qnsb.com上发布《谁挡我建房我叫谁死》以及《在乡村权力场中迷失的博士》二文。
2.《青年时报》社于本判决生效后30日内在《青年时报》及其所有网站www.qnsb.com上登载致歉声明，向董某赔礼道歉，以消除影响、恢复名誉，登载时间为7日，致歉内容需经本院审查许可；如不执行上述内容，则由本院选择一家全国发行的报刊，刊登判决主要内容，刊登费用由《青年时报》社承担。
3.《青年时报》社于本判决生效后10日内向董某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3万元、交通费3000元、住宿费338元、伙食费282元、公证费3000元、复印费240元、通讯邮寄费500元。
4.驳回董某的其他诉讼请求。
如果未按本判决指定的期间履行给付金钱义务，应当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二百二十九条之规定，加倍支付迟延履行期间的债务利息。

（六）二审情况

1.二审诉辩主张
上诉人《青年时报》社及其委托代理人诉称：采访内容、途径均符合法律规定，内容基本属实。新闻具有时效性，不可能等到司法机关作出判决后，再采访报道。
被上诉人董某同意原判。

2.二审事实和证据
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认定的事实与一审一致。

3.二审判案理由
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认为：公民享有名誉权，公民的人格尊严受法律保护，禁止用侮辱、诽谤等方式损害公民的名誉。文章的基本内容失实，使他人名誉受到损害的，应认定为侵害他人名誉权。如果内容基本真实，没有侮辱他人人格的内容，不应认定侵害他人名誉权。内容基本属实，但有侮辱他人人格的内容，使他人名誉受到损害的，应认定为侵害他人名誉权。综观涉案文章，其内容大多来自相关的采访，大部分内容属实。但文章中使用“博士杀人”之词句有不妥当之处。
《青年时报》所报道的事件，事发时间为2005年2月5日，该文登载日期为同年的2月17日，此时，该案正在司法机关侦查期间，对于是否因董某的行为导致马某1死亡尚无定论，《青年时报》此时在案件并无定论的情况下，使用“博士杀人”词句，会使一般读者认为董某导致马某1死亡。而经司法机关最终认定，董某没有犯罪行为。因此，该文的部分内容与事实不符，对董某的名誉权造成损害。但鉴于新闻报道的时效性特点，文章大部分内容属实，即董某确实对事件的发生负有一定责任等因素，该侵权行为只应承担较轻的民事责任。原审法院判决《青年时报》社担责过重，本院予以变更。

4.二审定案结论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一条、第一百二十条，《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三条第一款第（二）项之规定，作出如下判决：
（1）维持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2007）海民初字第11203号民事判决第一、二、四项。
（2）撤销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2007）海民初字第11203号民事判决第三项。

（七）解说
本案涉及公民名誉权保护与新闻言论自由保护的冲突问题。一般而言，新闻媒体基于公众的知情权与新闻报道权的需要，需对社会所发生的热点问题进行及时的报道，以满足公众知情的需要。
媒体侵权属一般侵权，一般侵权适用过错原则。在一般侵权中，只要行为人尽到了应有的合理的注意义务，即使发生损害也不负赔偿责任。在过错责任下，对一般侵权责任实行“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最高人民法院在1993年《关于审理名誉权案件若干问题的解答》中规定：“是否构成侵害名誉权的责任，应当根据受害人确有名誉被损害的事实、行为人行为违法、违法行为与损害后果之间有因果关系、行为人主观上有过错来认定。”“因新闻报道严重失实，致他人名誉受到损害的，应按照侵害他人名誉权处理。”同时，需要处理好媒体的话语权与公民名誉权的平衡保护问题。基本理念应为：第一，当被报道的对象是公众人物（包括行政人员和其他行使国家权力的人）时，法律应向媒体言论权倾斜；第二，当报道的内容涉及公众利益时，媒体言论权应先于名誉权；第三，当报道评论的对象是一般公民或者内容无关公众利益（如私事）时，媒体言论权应后于名誉权；第四，当报道的对象是法人时，媒体言论权应优先于法人的名誉权。
董某为一般人物，虽然所发生的“命案”为当地民众所关注，但这并不能改变董某为一般人物的这一客观事实。所以，在新闻报道中，应客观、中立、平衡地进行报道。而在本案中，新闻报道已偏离了客观、中立、平衡的原则，其报道内容已更多地加入了“文学色彩”及“主观情感”。该“文学色彩”及“主观情感”也确实起到了诱导读者的作用。从文章的标题、用语、内容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而从后来的客观情况看，董某的行为并未构成犯罪，且《青年时报》事后未进行追踪报道予以澄清。故《青年时报》的报道在这一点上应当是不属实的。同时，又因董某为一般人物，对其名誉权应侧重保护，故《青年时报》社应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二审同时又考虑到，董某毕竟参与了家族间的打架，在该事件中尚需承担民事责任，其与完全被编造的“无辜者”尚有区别。故二审改判《青年时报》社仅承担道歉的法律责任，而免除了赔偿的法律责任，以平衡两种权利的冲突。
（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胡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