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部

1.判决书字号：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2014）丰刑初字第894号。

2.案由：寻衅滋事。

3.诉讼双方
公诉机关：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检察院，代理检察员赵承。
被告人：任某，男，1975年10月18日出生于北京市，汉族，小学文化，北京祥龙公交客运有限公司司机。2001年12月7日因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一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二千元，经减刑于2009年12月13日释放；因本案，于2013年5月17日被羁押，同年5月31日被逮捕。
法定代理人：任风起，被告人任某之父。
辩护人：姚文军，北京市营建律师事务所律师。

4.审级：一审。

5.审判机关和审判组织
审判机关：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
合议庭组成人员：审判长：丁青青；人民陪审员：易献平、孙桂华。

6、审结时间：2014年12月5日。

二、诉辩主张

1.公诉机关指控称
2013年5月15日1时许，被告人任某在北京市丰台区兆丰园三区，酒后滋事，任意损坏被害人尹某某的车牌号为京NY2XXX轿车、被害人刘某的车牌号为京HV1XXX轿车、被害人井某某的车牌号为京ML5XXX轿车、被害人靳某的车牌号为车牌号京GEAXXX轿车、被害人李某某的车牌号京N4GXXX轿车，经鉴定车辆损失共计价值人民币19 000余元。
2013年5月17日1时许，被告人任某在北京市丰台区吴家村路博华宾馆门前，酒后滋事，持碎啤酒瓶将被害人石某某打伤，致被害人石某某右手第五掌骨粉碎性骨折，经法医鉴定为轻伤。经鉴定，被告人任某此次作案时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

2.被告辩称
被告人任某辩称:自己对起诉书指控的酒后打伤被害人石某某的犯罪事实没有异议，但对起诉书指控的损坏车辆的犯罪事实提出异议，其辩称当日醉酒后仅持钥匙划了车门和前机器盖部分，并未损坏反光镜和车后备箱。
法定代理人意见：在案证据不能证明起诉书所指控的车辆损坏情况均系被告人任某所为。
辩护人的辩护意见为：第一，就起诉书指控的第一起事实来讲，被告人任某供述的案件经过与五名被害人的陈述存在明显矛盾，被害人车辆受损部位和受损程度均大大超过被告人所供述的事实，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五名被害人的车辆受损部位均为被告人所为。故起诉书指控的被告人任某酒后任意损坏他人车辆的犯罪事实没有充分证据证明系被告人所为，不能排除其他人损坏车辆的合理怀疑；第二，就起诉书指控的第二起事实没有异议，但被告人任某作案时系限制刑事责任能力，能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家属愿意帮助被告人赔偿被害人石某某的经济损失，故请求法院对被告人任某从轻、减轻处罚。

三、事实和证据
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经公开审理查明：2013年5月17日1时许，被告人任某在北京市丰台区吴家村博华宾馆门前，酒后滋事，无故持啤酒瓶将被害人石某某打伤，致被害人石某某右手第五掌骨粉碎性骨折，经法医鉴定为轻伤二级。经鉴定，被告人任某此次作案时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
上述事实有下列证据证明：
1.被告人任某的供述，证实其在2013年5月17日1时许，酒后滋事，无故持啤酒瓶将被害人石某某打伤的经过。
2.被害人石某某的陈述及辨认笔录，证实2013年5月17日1时许，被告人任某酒后滋事，无故持啤酒瓶将其打伤的经过，并辨认出被告人任某即是该名男子。
3.证人李某某、尹某某的证言，证实被告人任某将被害人石某某打伤的经过以及被告人被抓获的情况。
4.北京盛唐司法鉴定所出具的法医临床学鉴定意见书以及补充说明，证实被害人石某某的损伤程度属轻伤二级。
5.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总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书，证实被害人石某某案发后的受伤情况。
6．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2001）丰刑初字第01469号刑事判决书以及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出具的释放证明书，证实被告人任某的前科情况。
7．法大法庭科学技术鉴定研究所出具的法医学鉴定意见书，证实被告人任某被诊断为偏执性精神障碍，且其作案时评定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
8．北京市公安局丰台分局青塔派出所出具的工作记录、破案报告以及到案经过，证实作案工具提取情况、本案侦破情况以及被告人任某被抓获的情况。
9．常住人口基本信息，证实被告人任某的自然情况。

四、判决理由
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经审理认为：被告人任某酒后持械随意殴打他人，致一人轻伤二级，情节恶劣，其行为已构成寻衅滋事罪，依法应予处罚。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任某犯寻衅滋事罪罪名成立，但指控的第一起犯罪事实即被告人任某酒后任意损毁他人车辆的犯罪事实证据不足，本院不予认定。被告人任某的法定代理人及辩护人的辩护意见本院酌予采纳。被告人任某曾因故意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其在刑满释放后五年内又故意犯应当被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之罪，系累犯，故本院对其依法予以从重处罚；被告人任某作案时系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且到案后能如实供述其寻衅滋事打伤他人的主要犯罪事实，故本院对其依法予以从轻处罚；其积极赔偿被害人的经济损失并取得被害人的谅解，本院对其酌情予以从轻处罚。

五、定案结论
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条第一款第（一）项、第十八条第三款、第六十五条第一款、第六十七条第三款以及第六十一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任某犯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七个月。

六、解说
本案争议焦点在于公诉机关就指控的第一起事实所提供的证据能否使审判人员"排除合理怀疑"，达到"证据确实、充分"的证明标准。
"证据确实、充分"是我国自1979年《刑事诉讼法》以来一贯坚持的证据证明标准，但其具体含义与判断要素则是在2012年新修正的刑事诉讼法中首次以立法形式予以明确。该法第五十三条第二款规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符合以下条件:(一)定罪量刑的事实都有证据证明;(二)据以定案的证据均经法定程序查证属实;(三)综合全案证据，对所认定事实已排除合理怀疑。"该条款最大亮点便是将英美法系刑事诉讼中证明被告人有罪的"排除合理怀疑"概念引入我国刑事诉讼的证明标准，对"证据确实、充分"在可操作性上做进一步的补充与细化。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刑法室在对该条文的立法背景和理由进行说明时指出："排除合理怀疑"是指对于认定的事实，已没有符合常理的、有根据的怀疑，实际上达到确信的程度。"证据确实、充分"具有较强的客观性，但在司法实践中，这一标准是否达到，还是要通过侦查人员、检察人员、审判人员的主观判断，以达到主客观相统一。只有对案件已经不存在合理怀疑，形成内心确信，才能认定案件"证据确实、充分"。对于审判人员来讲，面对一个更倾向于主观价值考量的"排除合理怀疑"标准，如何在司法实践中予以具体判断则是一个要重点把握的问题。
在本案中，公诉机关就指控的第一起事实提供了被告人供述、被害人陈述、涉案财产价格鉴定结论书以及监控录像等证据。通过这些证据，能够证明以下几点：一是任某承认自己当晚酒后回家的途中顺手用钥匙划了几辆车的车门和前盖部位；二是几名被害人陈述在案发后发现自己的汽车被损坏，具体损坏部位主要有车身多处划痕、反光镜被掰、车标被弄坏等；三是涉案财产价格鉴定结论书证明各车辆的损失情况，但这些鉴定均非实物鉴定；四是监控录像能够证明案发当时任某在小区车位处走动，并且逗留较长时间。在庭审中法庭又补充出示了法大法庭科学技术鉴定研究所出具的法医学鉴定意见书，证实任某被诊断为偏执性精神障碍，其在作案时评定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纵观上述证据，合议庭最终没有支持公诉机关所指控的该起事实，因为公诉机关所提供的证明任某酒后任意损毁财产的证据无法"排除合理怀疑"，难以达到"证据确实、充分"的证明标准。合议庭之所以认为这些证据无法排除"合理怀疑"主要是基于以下考量：
1.无法排除受损汽车的部分损坏部位系别人所致的怀疑。任某仅仅承认自己是用钥匙划了汽车的车门和前盖部位，其自始至终对其它损坏情况均不予以承认。被害人的车辆受损部位则远远大于任某所供述的部位，况且一些受损部位也绝非钥匙划所能够造成。但公诉机关所指控的损失则包含了所指控五辆受损汽车的全部损失。联系本案其他证据，合议庭认为无法排除受损汽车的部分损坏部位系别人所为的怀疑。
2.无法排除部分受损汽车系别人所致的怀疑。任某虽然承认了自己在案发当晚随手划车，但其对所划汽车的数量、品牌、特征等均已忘记。本案的监控录像显示案发前后有另一名男子出现在小区车位附近，但公安机关并未就这名男子取证或核实相关情况。另外，在案发后几天陆续有十多位本小区车主报案，虽然公诉机关最终只指控了其中五辆汽车是因本案受损，但却无法核实这些受损汽车是在案发前已经受损抑或是因本案行为所致。综上，合议庭认为无法排除部分受损汽车系别人所致的怀疑。
3.无法排除任某供述失真的怀疑。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一百零九条的规定，对于"生理上、精神上有缺陷，对案件事实的认知和表达存在一定困难，但尚未丧失正确认知、表达能力的被害人、证人和被告人所作的陈述、证言和供述"应当慎重使用，有其他证据印证的，才可以采信。任某存在嫉妒妄想以及可疑的幻觉，被鉴定为偏执性精神障碍，且其案发当晚大量饮酒（自述十多瓶啤酒）。虽然任某作出了自己当晚酒后回家途中顺手用钥匙划车的供述，但考虑到其系偏执性精神障碍且案发时大量饮酒，该口供亦无其他直接证据予以印证，故合议庭认为无法排除任某供述失真的怀疑。
合议庭通过法庭调查和法庭辩论，在充分了解控辩双方所提供证据材料的基础上，最终认为公诉机关指控任某酒后任意损毁财产的证据无法"排除合理怀疑"，难以达到"证据确实、充分"的证明标准，故作出了公诉机关"指控的第一起犯罪事实即被告人任某酒后任意损毁他人车辆的犯罪事实证据不足，本院不予认定"。
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侦查机关移送审查起诉、公诉机关提起公诉以及审判机关作出有罪判决的证明标准均为"证据确实、充分"，"排除合理怀疑"也是对各机关的共同要求。但结合各机关在不同诉讼阶段的职能及作用，刑事案件参与人员内心所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程度应当有一定的层次性，即侦查人员、检察人员、审判人员的内心确信程度逐步升高，对认定证据是否确实、充分的要求逐步严格。在本案中，公诉机关认为其指控的第一起事实已经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程度而合议庭却未予以认可正体现了"排除合理怀疑"标准在不同诉讼阶段的层次性特征。
"排除合理怀疑"标准的引入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审判人员的主观能动性，是我国刑事诉讼证明标准的一大进步。但正是"排除合理怀疑"的主观化倾向，使得该标准无论在学理上或是在实践中均未形成统一的适用规则，尤其是在刚刚引入该标准的我国。笔者通过本案的解说意在于表明通过司法案例的分析与总结甚至是司法判例的推广是"排除合理怀疑"制度本土化、具体化、可操作化的有益路径。正如有学者所强调的：语词解释的作用是有限的，而证明标准方面的司法判例，作为经验法则和实践理性运用的具体范例，将更有助证明标准的把握，也更有助于合理心证的训练。
（丁青青、杨堃）